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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色列农村给羊挤奶,是怎样一种奇异的体验

2017-09-07 08:54:06    第一财经APP  参与评论()人

这是一部特别的非虚构作品,作者云也退以他在以色列的一所集体农庄劳动的一个月为主线,穿插叙述了他在以色列各地行走的见闻和思考。在云也退的笔下,以色列是一个充斥着矛盾的地方,既安全又危险,既贫瘠又富裕,时而保守时而开放,以色列人的头脑以顽固著称,但又能向创新敞开各种可能。书中描写了一群表面上非常“不思进取”的犹太人,他们安于村庄劳动,坚持修行、冥想、过集体生活、讨论一些似乎毫无意义的问题,然而,这些“农民”的形象却折射出了以色列这个国家一再成功的奥秘,而他们积极的生活实践也蕴含着改造社会、创造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动人抱负。

经授权,第一财经节选《自由与爱之地》部分内容与读者分享。

羊是《圣经》里提到次数最多的动物

农庄里有个羊圈,不过平时,除了三餐之外,我很难在活动或会议场合看到牧羊团队的人。他们永远跟羊在一起。食堂里每天都有一大壶常空常续的新鲜羊奶,带着新出母腹的腥膻,餐桌上有酸奶、奶酪也都是羊圈附属的奶制品加工厂自产自销。

羊圈的总负责是以撒,一个秃顶、沙皮犬一样粗壮的男人。他也是主动同我打招呼的人之一。我越来越不敢小看这些农民了,他们很可能周游过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根本不会被黄种人奇异的外表震慑住。

“你写文章?”以撒问我。

“我是记者,给很多中文媒体写文章。”

他点下头,闷头吃了一阵饭,然后问:“你写了文章,也是可以自由发表的吗?”

“为什么不呢?”我回答,心想下一句该说什么呢,“你想多了”?还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们聊了会儿农庄和他的小世界。他起得很早,因为凌晨就要挤一次奶,下午要挤第二次。每一次挤完奶,就要把羊们放出去吃一餐牧草,饮一通水。早晨,太阳升起前后,200多只羊用杂沓的蹄声将汁水丰盈的果树一棵棵唤醒,两个小时后,它们风尘仆仆地一头冲回浓荫覆盖的圈里,不住地喘气。

以撒要打点跟羊有关的一切,不只是为他们照料吃喝、挤奶,还得处理草料和粪堆。“在别处,羊群没有在我们这里这么多的散步时间,挤奶倒是比我们还勤快,”以撒说,“但是自然有它的安排,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必须干什么。我最喜欢春天,那时很多鸟会从非洲飞回北边,如果把羊群赶出圈时能看到天上有一行行鸟飞过,那是最好的感觉了。”

虽然羊是《圣经》里提到次数最多的动物,但显然鸟更讨人喜欢一点,对那些选上自己这块弹丸大的土地落脚的鸟类,以色列人心存感激。在胡拉河谷自然保护区,我看了一场只有我一个观众的4D电影。制作者把加利利地区描绘成一个鸟的天堂:我们是鹈鹕、天鹅、雨燕、鹭、鹤迁徙的必经之路哦!当银幕上出现无数飞鸟逾越大海的画面时,影院里凉风扑面,水花喷溅,我觉得自己就是碳酸饮料广告里的那个轻浮男人,揭开盖子的一瞬间被惊涛骇浪给淹没了;等片子推进到飞鸟临抵陆地,镜头紧贴着地面上下,许多啮齿动物在画面上飞奔而过,座椅靠背里也有个机关突然咚咚地蹦起来,把我的后脊梁敲打了几下。制作方把群鸟飞行的画面做得壮丽无比,潜台词是:还记得吗?我们伟大的祖先也是这样出埃及的哦!

我问了好多问题:羊奶的产量,母羊的数量,有多少公羊,每隔几天兽交一次。以撒被问得很开心,他答应我,一定给我申请一次到羊圈劳动的机会。

但是我等不及了。

农庄里从不撵人,每个岗位都欢迎串门的,如果你走错了路,投错了工作团队,没有人用尊卑练达的眼神看着你:你搞错了吧?这里不是你的地方。他们会说:太好了,我来看看你能做什么。因此,三点来钟的时候,我决定去羊圈团队看看。门口树桩上晾的内裤早就干了,不过我还把它丢在那里作为记号。出工伤不太可能,但要是不处处留心,我会有很大的危险在这一个月里走失。

羊圈的小屋子里,萨拉穿个红背心正在扫地。我的到来没有给她带去任何意外,就像我也毫不奇怪在这里看到她。她总是一副欣快的样子,总有无穷的精力,利口喋喋,又是干活,又是把新的来客引见给其他劳动者,引见给梨树,给杏树,给羊,给狗。个人经验告诉我,一个团队里最活跃的分子总是很烦人的,你早晚要被他们当傻子耍;但这个捷克女孩不然,她唯一的真相就是一名赤子。

“哈罗——”她大声招呼我,举举手里的笤帚,像宣誓一样,“我们就要同山羊斗争了喂。”

挤奶棚的墙刷成湿嗒嗒的天蓝色,到处是塑料桶,装着成色饱满的燕麦。四面墙中有两面是挤奶操作台,过一小会儿,羊群就要上这来接受乳房按摩。台下挂着仪器和半透明的管子,坡形的屋顶上垂着一个个大铁钩。农庄的大牧羊犬“约书亚”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东看西看。智商不高是全球牧羊犬的通病,幸运的是,约书亚的情绪还很不稳定,所以,它成了农庄里最孤独的一个,冷柜和厨房之间那一窝凶悍的小野猫都比它讨人喜欢。我看见墙上贴着英语写的警告,比较文雅的翻译是:狗非宠物!不得狎亵!

“曾经有人被约书亚咬伤吗?”我看着它,保持人畜之间的距离。

“约书亚不识字,”萨拉说,“它只咬那些企图告诉它‘你是个畜生’的家伙。”

约书亚晃了晃脑袋。我喝掉了咖啡,拿起桌上的塑料水壶续水,这把壶生得大腹便便,壶嘴是几个针眼,出来的水柱刚好能一滴不漏地流进杯子。门外陡然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然后是铁梯被杂乱的脚步踩中的噔噔声。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年轻人快步冲了进来,跳上操作台,拉开角上的小门。我看到一张长着白眉的羊侧脸,两只犄角像是顶部被砸了一下的哥特尖塔,它显然轻车熟路,一进门就直奔入操作台的尽里头,脖子往靠窗槽子的豁口嵌了进去,咣当一响,闩子自动掉了下来卡住了羊颈。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也跟着进来了。在美食的煽惑下,所有羊都亮出了它们的屁股,袋状的乳房犹如礼拜堂的悬灯一样吊在两根后腿之间。萨拉手脚飞快,将垂在栏杆上的吸奶器唰唰两下塞了上去,仪表屏立刻亮了起来,螺旋状的皮管里有白色的液沫嗖嗖地飞舞。

这般奇异的交响曲,一生听一次显然是不够的。这里站着一群背对观众、身着粗毛呢子礼服的指挥,各自揣着各自的珍器,吸奶器托住它们,一张一弛地嘬出了汩汩的匀速节拍,又被一圈圈的皮管接住,转化为沙球晃动似的嘘嘘声、沙沙声、溜溜声;具象化的乐符在管道里快走似飞梭,音道之中白墨四溅,一个个仪表板组成了宏大的弦乐队伍,亮红的数字此起彼落。山羊的身体像空调室外机一样散发着热气,二十张嘴齐刷刷地运动,竟然汇出了男子唱诗班一般嗡嗡的人声,跟着节奏一起默默嗫嚅。它们每天就等待着两次短促的狂欢,因而此时,好像所有的血都随闩子的一卡之后而聚到头部,支援这无法分辨的低吟;它们专注的疯狂可以和赛马一比,琼浆头也不回地从它们的体内流走;这些全力以赴的指挥家和唱诗员,在收住最后一个音后连硬领都湿了个尽透,肚子下面却一阵轻松。

“哦——哎,哦——哎,哦——哎!”

捷克姑娘明亮的吆喝推升着这交响乐的魂魄。我不敢小视这里的所有景象,不管是人的行为,还是羊的动作。对一个三十年代移垦巴勒斯坦的犹太农民来说,来自土地和动物身体的每一点细小收获都能让他们的灵魂怵然,假如羊奶有稳定的产量保证(母牛母羊的乳房在赎罪日也会罢工,那是一定的),他会与这些愚贪的牲畜产生情感依傍。梅厄•沙莱夫的小说写到了一个恋上公牛的汉子,他与同村人无法相处,便背着公牛独自流浪。我是因这段了不起的虚构叙事而彻底迷上那一代犹太农民们的,他们的美德,才不是什么民族先锋意识、故土情怀或战士属性,而是简朴的万物有灵论和条件反射式的知恩感。

母羊挤干净一批,就被从另一个出口赶下去,其他的羊早就在金属梯上等得不耐烦了,它们推推搡搡,就像那些参加密闭式婚宴的帕金森氏患者一样,发出病态的密集噪音。每一轮上来的母羊中都有那么一到两只,不停地跺着地板,把刚刚套上的罩杯给甩下来。看我与一只羊相持不下,萨拉过来解围:“你要温柔些。”

萨拉两手并举,捧寿桃一样地捧着那两只乳房,和悦地抚摩那上面细长的肉色汗毛,指肚划过两乳之间漫长的褶缝。她揉着,揉着,口里还像托拉领诵师那样念念有词。“你要让她舒服,舒服,舒服……”母羊躁动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甚至尾巴都耷拉下来两次。萨拉用吊钩钩起两乳之间的皮肤,将奶嘴逐一吸上。奶羊急促而又平静地吃着。

萨拉跳上平台,我给她递去装满了燕麦的大桶。“哦——哎,哦——哎!”哗哗几声过后,她跳下地来,屋门外的同伴开始引着新一批羊进屋。约书亚从栏杆里跳到了室外,仍有许多羊排队等餐,摩肩接踵。我又倒上、喝干了一杯水。

“里奥!”草帽摘下,我看到羊圈的大当家以撒晒得通红的脸。“你终于来了!”

“我说过了要来帮工挤奶的呐!”

“感觉不错哩?”

以撒看了看羊,突然,他从桌上一把抄起水壶,往肥胀的羊乳房上挨个甩了过去……羊们似乎周身一爽。我的心肌却一下子收紧了,舌头发硬,味蕾连带记忆神经拼命回顾着刚才喝下去的东西……似乎没有异味,他们也没有理由给羊的奶子外敷什么药物——我这样想着,用理性的力量渐渐让自己平静。

“冷水可以降温,奶会流得更顺些。它们现在可容易紧张了,”以撒说,“我们必须给羊最好的待遇。”

羊奶挤得差不多时,乳房就会瘪下去,吸奶杯自然脱落下来。那些奶水不多的羊可以趁机多吃几口粮。农庄给予羊的待遇是全国最好的,小羊出生后不直接从母亲身边抱走,而是给它和母羊两个月的哺乳期。“羊要有羊样,”他们说,“不让羊给孩子哺乳,人也会不好受。”不过,奶羊到了八九岁时人老珠黄,无奶可产,等待它们的也只有阿拉伯人和贝都因人的刀子了。

把最末上来的六只羊也送出去后,交响乐走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羊的身体、泥土、奶和燕麦混合的味道还在空气里飘着。我和萨拉一起出门,羊好像浑身来劲,而刚刚还慵懒地看着羊群挨个过堂的约书亚却已经走动起来。萨拉知道所有的程序,她看着我:“里奥,你愿不愿意接个任务?你看到那道门了么?”

羊圈的门开了,萨拉藏在门后,七百多个蹄子踢起了一片尘沙。母山羊们低头向牧草地猛冲,如果这些偶蹄反刍动物能读经书,它们会起而反对这个世界,反对耶酥拿自己来象征该下地狱的小人,不像现在,每天只是在两件固定的交易之间切换:放弃自由换来安全,放弃奶水换来食品。

跑在它们前面的是我,母羊轰轰的步子跟在后边,我听到约书亚嗷嗷地叫,一到牧草地上,它就蜷下来继续打盹,看着母羊四散,嚼草,饮水。每一次望风,约书亚都需要一个搭档,一个可以同它互相狐假虎威的牧羊人。从今天开始,睡不着的晚上,我可以数羊了。

《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云也退 著

理想国|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7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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