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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手工纸背后的千年历史,即将因“拆迁”而被遗忘

2017-09-08 17:26:22    第一财经APP  参与评论()人

编者按:在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古法造纸是重要的传统手工艺。造纸与印刷给文化传播带来巨大变革,对今人的生活具有深远影响。但其背后的匠人汗水与行业故事,往往被轻易翻过。第一财经N+走访陕西西安的北张村和安徽安庆的板舍村,以楮皮纸和桑皮纸为例,探寻两种手工纸、两个村庄,在同一个市场之下的应变与思考。

40℃的午后,西安郊外的北张村有如无人之地。直至三点,修葺一新的城隍庙前,张罗起流动菜摊,才陆续有村民走出家门。

暑气渐退,马松胜和妻子才能开工。后院的一方纸槽边,他娴熟地撇水、挖水,抄一张薄厚均匀的楮皮纸不过10秒钟,同行夸他“水法好”。夫妻俩一个抄纸,一个晒纸,40年来,供养了三个儿女,翻新了四次老宅。

北张村人多地少,人均三分地,住房紧张的时候,一个“厦房”里住着七八户,但每家都有纸槽。“造房子先把纸槽的位置留出来,剩下的再考虑居住。”这位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说,北张村造纸缘起汉朝,旧时60%~70%村民都造纸,生产、生活一体,房子大小也由纸槽决定。

“去年还有六家造纸,今年只剩三家。”他儿子在一旁摇头。从鼎盛时期的500多户到仅余三户勉力支撑,北张村古法造纸的整体没落,既有机械化造纸的冲击和城市化的必然,也与产业升级有关。60岁的马松胜用上了机器打浆,认为省时省力。“家里有皮锅的都是做样子的,三五年都不用,现在都买现成的穰(半成品的原料)。”

千里之外的安庆板舍村,遭遇的是双重的失去。因为上世纪80年代建起的两座现代化造纸厂,当地流传千年的桑皮纸制造式微,手艺人被迫改行或外出打工。出身造纸世家的王柏林在海南漂泊两年后回到家乡做生意,一直蛰伏观望,直到2005年,经他改良的桑皮纸被用于故宫乾隆倦勤斋通景画修复,名噪一时。

身处造纸业发达的安徽,关于古法造纸的守与拓,王柏林自认通达。他会根据每一笔订单,制作不同质地的皮纸。第一财经N+与金光集团APP(中国)到来的这天,他正在作坊筹备一期艾绒纸,特意雇了八个工人马不停蹄地赶工,要在年底前交货。因为这笔200万元的大单,这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甚至想过转型,专攻艾条卷纸市场。

北张村和板舍村,都是造纸业转型升级的典型写照。地域区隔首先演化出了独特工艺,定位差异又导向了截然不同的市场,据此谋生的人们,也共同经历着命运的起伏。

一口槽顶十亩地

人民公社时期,北张村造纸产能巨大。刚成年的马松胜还不习惯凌晨1点起床,睡眼惺忪中拉辆空的架子车去40公里外的西安西门取货。天亮前,忙里偷闲去自强路吃个早饭,是这天最大的念想。拉车苦力乏味,他个子小,只能拉400斤树皮,计两个工分。“还有拉800斤的,多拉100斤给你五毛钱。”

马家世代造纸,马松胜初中毕业后跟着父亲学抄纸,补贴家用。风调雨顺的关中地区,历来人口稠密。“人多地少没有钱,全靠造纸斗饥寒。”北张村千户造纸,于是纸也成了“硬通货”。成立公社前,城隍庙旁的食堂,50~80张纸能吃碗面条或泡馍。买不上油、烟的时候,村民也可以拿纸交换。

莽莽秦岭提供了丰沛原料,流经村西的沣河成了天然淘洗场,村民依照东汉蔡伦发明的造纸术,制造纯天然的楮皮纸(也叫构皮纸)。背靠古长安地区,产自北张村的白麻纸历来被视为精品,曾作为奏折和科举考试用纸。

机械化造纸未普及前,北张村的楮皮纸就是规模化的代表,量大质优。村里每隔三年以摇签形式确定穰行的“摇秤人”(掌柜),每个纸工都能投注。马松胜记得,农历大年三十的这场大戏热闹得很,“谁摇上18,谁做老板”。穰行从秦岭的穰商处收购树皮,制成半成品的穰,统一定价,向纸坊销售。如今保留古法造纸的地区周边,多有类似代理商的身影。

“上世纪80年代手工纸整体被机械化造纸替代后,我们这个纸就没有市场了。”村干部马永琪说,楮皮纸的需求和利润不断压缩,仍在坚持的村民被迫以“再生纸”营生。它以白报纸为原料,不加或少量添加皮料,唐代又叫“还魂纸”。一年中,马松胜家只有3个月生产纯正的楮皮纸,其余时间以“再生纸”补贴家用。

除了三户家庭作坊,马永琪在北张四村自筹的“北张村手工造纸作坊”于今年投产,聘了两位老师傅在此抄纸。一早2个小时,57岁的邹文胜已经麻利地抄了140张。“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大集体时期一天能抄3000张。”因为常年握竹帘,食指、中指披着厚茧子,手掌也比一般人厚实。为了养活家中十口人,他去比利时、意大利、美国做纸文化交流。“一口槽顶十亩地”,让他颇为满意。哪怕年纪大了,他一天抄10刀纸挣200元,略高于当地的大工。

建这个作坊,马永琪有过犹豫。2000年,他从一份报纸的中缝广告上得知汉中洋县蔡伦墓招商引资的消息,以120多万元筹建了蔡伦纸文化博物馆,至今收支勉强平衡。多年来,他始终在艺术市场上推销楮皮纸,大到文联、作协,小到书画爱好者。一刀刀纸送出去,生意却不见起色。“没推好,销量有限。”他也无奈,于是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是不是我们的纸不够好?”

变与不变

“皮纸”是上世纪80年代细分材质后的说法,北张村的老人习惯叫楮皮纸为黑麻纸。秦岭盛产构树,春季采集的树皮嫩,纤维发黑,造出的纸称黑麻纸;冬季采集的树皮老,穰皮发白,成纸称白麻纸。

传统楮皮纸制作工艺中,蒸煮过后有一道上生石灰水,起软化、碱化、漂白皮料的作用。一般,100斤冬天采集的树皮需要加20斤生石灰,若皮料发黑严重则需要增至30斤。这样造出的纸虽洁白许多,但在细腻度上与宣纸仍有差距。马永琪说,构树皮蒸煮好后放在碾子上面砸,有很小一部分表皮压到了树穰里面,再也洗不出来了,纸里面始终有黑点。拿到市场上,也少有客户愿意为这种古朴的手工纸埋单。

马永琪想在原材料上更精细划分,按年份归类,从质量源头管控。但他又是矛盾的,机器的加入,大量节约时间与人力成本,红利可观。比如,纸浆的传统制需要半月,打浆机参与后周期缩短一半。马永琪坚称,他的改良仅针对现有工艺,对于二次精加工或衍生品开发,并不打算涉足。“还是想保留我们村传承至今的工序,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原汁原味。”

在手工艺保护中,变与不变的抗争是一个难以规避的话题。这方面,52岁的王柏林很早就决定跟着市场走。80年代中期,板舍村两家现代化造纸厂的强势入驻,让当地繁荣的手工造纸产业迅速衰退。靠着老客户零散的订单,王柏林又坚持了十年。后来生意渐渐亏空,同龄人都去了工厂打工,他不想对着纸槽里看尽一生,毅然去了海南。

正值开发的海岛涌入了太多淘金梦,他跟着工程队做装潢水电,很快赚到第一桶金。三四年后,父亲病重让他重新回到了毛尖山深处的板舍村。靠着稳定的药材生意,日子过得还算舒坦。直到2004年,他从《新安晚报》上看到故宫急征桑皮纸用于倦勤斋通景画修复的报道,觉得自家的产品“有戏”。

倦勤斋通景画是全国留存至今规模最大的内装饰通景画,那层贴裱在画面背后的高丽纸自清代中期后便不再生产,找到与之媲美的纸张是此次修复的重点。

王柏林很快按照传统制法造好了纸给故宫寄去,却被认为仅有包装纸水平。故宫博物馆原文保科技部主任曹静楼给他展示了一片巴掌大小的乾隆时期高丽纸,约40克,纤维比他送去的纸长一倍,泛着蚕丝光泽。曹静楼告诉他,99%的安徽纸匠都说能做出他这个纸,但没有一个人真做出来。

王柏林前后造了三批样纸,主要在耐折度上下功夫。他从小跟着父亲学造纸,知道蒸煮原料时火力不上去,纸就发柴。他反复试验,控制温度不猛不弱,将时长从15小时提高到20小时以上,终于达到标准值。国家纸张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的数据显示,其耐折度高达6000多次,是人民币用纸的两倍。

与故宫的合作,让王柏林与他的桑皮纸名声大噪,第一年他就接到一个日本客商每月500刀的两年期订单。除了与各地博物馆、图书馆、文保单位的长期合作,近年养生市场火热,每年都有几十个客户找上门,他一连接过好几个艾条卷纸的订单,相继在村里、县城买上了房。

今年,王柏林在新房边上买了一亩多地,未来想把作坊迁过去,离家近一点。一路上山,施工中的亲水栈桥、指示牌都预示了板舍村即将投身旅游开发的大潮。“我们这块开发有点难,好的资源都在峡谷里面最窄的地方。”对此他并不看好。

谁来继承

王柏林的作坊原是他家老宅,深山腹地多有不便,村民陆续迁出,仅剩的几户邻居集资修筑了一条乡间小道,他投了3万。这天下午,一辆拖拉机轰轰而过,拉来一车木料。“三千多斤,大概烧两周。”他指了指码放整齐的松木堆。

板舍村所在的毛尖山已禁伐,旧时乡里造纸发达,冬闲时高峰期投产纸槽可达300多座。村民的柴火、造纸原料都从山上来,加上80年代伐木放开,“基本山上就是光的,连草都没有。”这些培植茯苓的松木,是废弃后他花600元从别处收来。“焙纸房烧一天柴40元,用电的话要80元。”

前年起桑皮纸原料破万,雇人成本不断攀升,让王柏林内心很煎熬,“也是赚不到多少钱”。留在家里的大女儿跟着父亲学造纸已有五年,筛选、晒纸、揭纸做得有模有样,“抄纸不行,至少还有两三年才能做好。”王柏林说,大女儿和女婿没有很大兴趣接班,就是帮忙家里的生意。未成家的二女儿、小女儿也不像他小时候对造纸充满好奇,当大人一走开,他就偷偷做起自己的实验,不过四五年,他就在父亲的指导下熟练掌握了所有的造纸工艺。

王柏林不想勉强女儿一定要传承造纸,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希望明年把有的市场多做几家,把工人养活。”他说起,县里刚刚帮他申请上岳西桑皮纸的国家地理标志,自己也在尝试开发艾条卷纸新品。“走到哪步算哪步,今年生意好不一定明年生意好。”

“传承”可以是一把钥匙,也可以是一道枷锁。对北张村78岁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张逢学一家而言,儿子得了脑梗后,20岁的孙子张刚不得不挑起家里的重担,成了村里年纪最小的传承人。“技校毕业前,我没想过要回来造纸,至少不会这么早回来。”他说话带着几分稚气。“干什么不是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工作。很多人毕业后不能做他喜欢的事情。”

张刚上技校的时候常糊涂度日,汽车检测与维修理论学了一堆,没上手的机会。一毕业爸爸就病倒了,他学抄纸倒是稳重手快,到底年轻。大夏天,他一般上午抄四个小时,傍晚后接着再做四五个小时。“自由点,可以有休息的时间,不用不停地做。”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做“再生纸”,客厅里再生材料摞得整整齐齐。楮皮纸一刀可达400元,这种一捆50刀不到1000元。

跟别的同学相比,张刚没有工资。他有过抱怨,“跟我爸说过要定时发我工资,但没啥效果。”他的大部分衣服从网上买,最近买过最贵的一单是调味品。快递不能送进村,就骑个摩托车去秦(渡)镇取。

在家造纸两年,张刚没有走出西安旅游过。如果不造纸,他说想学旅游。“现在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有空没钱,有钱又没空,等有钱有空,人估计也不想转了。”

跟城市化赛跑

从西安市区出发,过了秦镇,一溜儿米皮店再往前,就是北张村。从一条小道直转而下,绕过成片荒芜的农田,就进入了北张四村。路口的楼房还未完工,掩不住砖红的墙体和肆虐的杂草。一户低矮的旧屋极为显眼,警惕的老太太见面就问,“收房子么?”

在北张村,对“拆迁”的关注已经超越了生活本身。马永琪说,两年前,北张二村、三村征地结束,村民盼着拆迁,不少农田开始闲置。甚至有人投资“开发树苗”,只管种不管活。按照马永琪的估算,一个投机者承包十亩地,一年最多能拿到50万元。

马永琪的作坊门口,一块20亩的良田已经废弃多时,污水横流,灌草丛生,偶有牧草的山羊光顾。“种的都是松树,其实认真浇点水就活了。”他觉得可惜。在北张村,人们与土地的关系并不亲密。今年一亩麦地仅赚600元,村民普遍觉得,打工一天挣200块,买一袋面吃半年,便少有人好好耕作。

因为靠近市区,外人初到北张村,会认为这儿的日子安逸,生活水平其实不低。马永琪说,卖水果的、卖菜的,只要车子拉进来,全部空车拉回去。“我们从小就有这习惯,只要口袋里有100块钱,今天就敢花100块钱。”连房子也是如此,村民赚一年钱修一年房,村中“半成品房”不在少数。

北张村过去是万人大村,改革开放初期迎来第一波人口外流,做生意、搞建筑,成不成功都要试试。“没人对造纸感兴趣,好像祖祖辈辈干这个,都不想干了。”48岁的马永琪搞过工程养过猪,去年参加第二届中国手工纸传承人群研修班后,受到鼓励才决定再次投身古法造纸。只是他担心,未来北张村若整体拆迁,造纸或将前途难测。因为沣河堰的施工,他的作坊需要拆除部分建筑物。而远处,巨大的塔吊与沣河沉默地对望着,高楼拔地而起。

“非遗的保护不仅要跟时间赛跑,还要跟城市化赛跑。”西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王智说,“即便社会变化很大,我们想保护原生态的愿望是有的。”他从十多年前开始关注北张村造纸,对于拆迁多有感触,非遗不仅要留住手工艺的生命,也要留住村庄的生命。

在板舍村,王柏林搬离老宅,住进了村里统一建造的二层小楼房。老宅改造成作坊,进进出出依旧有往日的生活气息。不远处,县里曾帮他规划了一处展示馆,纸槽、木碓等工具一应俱全。但他说,还是习惯原来的环境。“我们造纸不希望别人打扰,作坊搬过去,我就造个平房,冬暖夏凉,还和以前一样。”

链接:北张村古法造纸据称起源于汉代。据宋代《长安志》记载,周朝时已建立北张村。民间流传,北张即百张,指村内造出的纸一刀一百张,故得名北张村。楮皮纸制作主要工序有18道:采集原料、扎把、浸泡、蒸煮、上生石灰水、发酵、漂洗、泡穰揉穰、踏碓、切幡子、和捣子、仗槽、抄纸、取纸、压杠、上墙、揭纸、打包。目前在生产的楮皮纸主要有两种规格:堵方和尺三五,主要用于书画和包装。

(本文图片均由摄影记者王晓东、任玉明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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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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